.

where are you going?

当我在写柏克莱的时候我在写什么

惊!

昨天你遇到的那个邮差:

“你非得取一个这么不切实际的题目吗?”石崎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,“还是说,你特别喜欢卡佛?”我手上的笔一滑,写错了一个字。我把那个字划掉,重新写了一遍,但不知怎么回事,等我写完一整个长句子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把那个字给写错了。


我干脆把整个句子都划掉了。石崎抱着咖啡杯在我旁边坐下,一阵浓烈的咖啡的味道向我猛扑过来。我放下笔,厌恶地冲他挥挥手,但他就像是没看到似的,还是一脸睡不醒的样子,凑过来看我的文章。


我跟石崎上同一节外语写作课,虽然我们仍未知道这节课的真正目的究竟是外语还是写作,但总之我们的期中考试是两人合写一篇小说:我们两人之中,我主要负责写,石崎主要负责看我写、偶尔检查语法、泡咖啡和发呆。


石崎看了一会,缩了回去,开始打起了哈欠。“我宁愿觉得你是特别喜欢卡佛,你总不可能是因为特别喜欢柏克莱吧……你干嘛要写什么柏克莱?我们不是要写小说吗……为什么是柏克莱?”
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我敷衍着,重新拿起笔;但我‪一时间‬间忘了自己本来想要写什么。“我忘了……可能就是忽然这么想了……也不是。我也不知道。”我模棱两可地说。


“你写了什么?”


“普通的大学生的故事……你不是看了吗?”


石崎端起咖啡杯,喝了一口。他永远都在喝咖啡,但我从来没见过他清醒的样子。“那跟柏克莱没有关系嘛!”他说。


“是没有。”我说,“所以我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起这个题目……”


石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。“说到底,柏克莱是谁?”


我正想回答,却忽然在这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。我说不上来这感觉究竟是什么,也许是一种感情,或是一种内心的动摇;但我实在说不上来。在这之前,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,我也不确定我曾在任何地方看到过对这种感觉的描述:这实在是令人作呕的怪异体验。不过万幸的是,这感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消失了,让我没法再去想它。


我说:“我以为我们一起上过哲学史课了。就是那个,物质世界是……”


“这个我知道,”但石崎打断了我,“一切都不存在,因为上帝伟大。我想说的不是这个。”


我不确定他这样概括会不会激怒哲学史老师。


他接着说:“我是说,你不能一边想柏克莱一边写小说啊!”


“这个嘛……我至少可以在我自己的意识里写啊。”


“这么说你承认柏克莱的话是对的了?你真的认为物质世界不存在吗?”


“不是,不如说我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……只是一个题目而已,何必呢?”


“不,要是那样的话,我不就没法喝咖啡了吗?”


“这很重要吗?”


“当然很重要。”石崎严肃地看了我一眼,但忽然又像是泄气了一样别开了视线。“而且你也不能跟我合写小说了。”他说,“我根本不存在嘛!”


“可你也没在跟我一起写啊!你的确像是不存在似的……”


这次石崎选择不接话茬。他说:“……更进一步说,你也没法真的'写'什么了,你甚至不是真的知道'写'是什么。”他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,但说话倒是很流畅,“一切都凭上帝的操控。”


我怀疑他的这些话根本就没经过大脑。“真无聊!”我不想说了,“你都在说些什么啊?”


“你信上帝吗?”他突然问道。


“我不信啊。难道你信吗?”


咄咄逼人的石崎不说话了。他喝了一口咖啡,说:“不,我也不信。”


一阵沉默尴尬地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。




“我们刚刚究竟讨论了些什么。”过了一会,我说。


“我不知道。我失忆了。我只是完美世界的一粒尘埃在物质中的投影。”石崎趴在桌上胡言乱语。


“快滚快滚,别来烦我。”我说。


但石崎不走;不仅不走,竟还打算要继续执着于刚才的话题。他说:“不然这样吧,我们把题目改成:《当我在写怀疑论的时候我在写什么》,这样折中一点。”


“为什么啊!怎么就不然了,你到底在想什么啊?”


“不是,我实在是觉得,相比之下,'我也不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在写东西'要比'反正我写没写都是上帝的操控'好一点。”


我不想说话。但石崎追问我的意见。“你不觉得吗?”他说,“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一边想着'我到底有没有在写说到底写到底是个什么',一边写完这篇小说。我们就可以顺利通过期中考了。”


“你一定对决定论深恶痛绝了。”


“这不一样。硬要说的话,你倒不如说我对'上帝'深恶痛绝。”


本来趴在桌上半死不活的石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。在他的眼神里,我又迅速想起了刚才的那种无可言说的感觉。那感觉就好像是……该怎么说呢,就好像是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,我漂浮在太空里,或是我此时身在别处一样……但是不对的,我既没体验过心脏停跳,也没体验过太空,更不用说身在别处了。身在别处……这怎么可能呢?我并不在这里,这句话根本不成立……我说不出来。


石崎又重新趴了下去。




他趴下去,他没头没尾地说:“但要是没有'上帝'的话,我们现在在哪,你又是谁呢……”


听到石崎这句话的时候,我忽然像是眼前一花,跌进了一片幻觉之中去了似的:有那么一秒钟,不,也许不到一秒钟,也许根本没有花时间……我看见我没有坐在自习室里,而是坐在一片虚空中,身边的石崎抬起头看着我,但他的脸是一团雾气……我仿佛看见了,仿佛没看见……不对,不只是他的脸,他整个人都是一团雾气……我也是一团雾气,但是我手上的笔却异常清晰,我看见那是一支0.7的百乐黑色圆珠笔,尾巴上的标签翘起来了一个角……我看见自习室有整个世界那么大,或者说世界只有一间自习室那么大……但是不对,我看不见世界,我只看见虚空,但是虚空并不能真的被我看见……我说不出……我看见这些事一共花了一秒钟,也有可能花了三天,但更有可能根本没花时间。我什么也没看见。我什么也没记得。这些事都不存在……这些事是指什么?




我眨眨眼睛,只觉得刚才似乎有点头晕。我好像觉得脑中残留着一点困惑,但我还来不及想那究竟是针对什么的困惑,它就已经消失殆尽了。


石崎抬起头看着我。“怎么样,你说对吧?”他还在追问我对题目的感想,“笛卡尔也会感到很欣慰的。”


我觉得他烦死了。我不耐烦地试图制止他继续这个话题,“你真的读过笛卡尔吗?”我说,“你真的研究过柏克莱吗?……说到底,上学期的哲学史你究竟有几节课是醒着的?”


我说这话的本意是要激怒他,好让他闭嘴:最好能闭嘴,或者至少换个话题;但令我没想到的是,他竟然笑了。他狡猾地笑着,但似乎又像是有点严肃的样子说:“我不告诉你。”


“什么啊!”


“我不告诉你。我有没有读过笛卡尔,我有没有研究过柏克莱,我读过哪些书,没读过哪些书,我有哪些时候是清醒的,我的哪些话经过了大脑,哪些话没有,我在想什么,我有没有在思考……我永远不会告诉你,也不会告诉任何人。”


“我也不是很想知道。”


石崎又笑了。但这次,他脸上隐约的严肃的神情消失了。他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但说到这,他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。这之后,他也没再说什么了。




“走吧。”过了一会他说,“我们下节课是不是一起的?”


他抱着他的咖啡杯,发着呆等着我收拾东西。等我们站起来,准备离开自习室的时候,他忽然飞快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。


“怎么了?”我奇怪地问道。


他看向我,笑了。我发现他的眼里似乎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、严肃却又像是闪着光一般的事物或是情感。


“没什么。我忽然在想,关于我刚才说的我不会告诉你的事……”他答道,“我只是在想,我们说不定凭此小小地赢了一回。”



评论
热度(23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. | Powered by LOFTER